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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8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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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8章

七星宮極美。

時值冬末春初, 搖山仍是一片枯寂,四處能見冰雪化了春水,淺淺的白混在汙泥之中, 仍有蕭索之意。

偶爾有知春的雜草冒出了頭, 為這一片枯寂之地添幾分新綠之意。

七星宮卻不一樣,只見屋舍連綿, 淡藍色的琉璃屋瓦,白玉鋪就的地板,雕欄畫棟, 飛檐鬥拱,百花盛開,綠樹成蔭。

縹緲無垠的江波和天空一色, 有白霧籠罩其中,當真是三步一景,十步一亭閣,此處美得不似凡間。

和這恢弘的景致不一致的是,這一處極靜,時不時有穿著一色衣裳的宮婢走過。

可眾人足底輕輕, 頭部微微低著,與其說是人,更像是擺件。

會動會做事的擺件。

鳥語花香, 鳥兒的鳴叫是這一處唯一的動靜。

一頂鎏金的紅轎子從西邊方向踏來,有香風陣陣,潘垚擡頭瞧去,只見天上有花瓣落下,或紅或粉或白。

鎏金的轎子華美異常,此時夜色將黑未黑, 正是黃昏時候,轎頂一顆寶珠發出暈暈之光,隱隱能見轎子裏一女子輕輕扶著額,手肘靠在鏤空的轎窗上。

夜風將珠翠的珠鏈吹拂,有叮叮的脆響,也將她如紗的衣訣翻飛。

風鬟霧鬢,無意間垂眸看來,眼波慵懶又無甚波動,只見她眼距稍寬,不笑之時更顯面容清冷。

這一幕端的是美人坐雲端。

可惜就是心不好。

“阿垚,可不敢這樣擡頭瞧,”旁邊,穿著鵝黃色衣裳的圓臉小娘子拉了拉潘垚,眼裏有驚惶一閃而過,她張了張嘴,想說什麽,又閉上了嘴巴。

潘垚低頭瞧去,就見她的手還拉著自己的衣裳,因為用力,指尖微微有些泛白。

“我知道我知道。”潘垚彎眼笑了笑,語氣輕快,也小聲卻又難掩興奮。

她像沒見識的鄉下丫頭頭一次見到世面一般,瞧到來人有幾分傾慕,幾分陶醉,踩著雲霧飄飄找不著地一般的虛幻,幾乎是要捧著臉蛋放星星眼了。

“我就是覺得小姐生得好漂亮啊,我從沒見過生得這樣好的小姐,跟天上的仙女一樣,這才貪看了兩眼。”

“不不,不是好像,就是仙女兒!”聲音鏗鏘有力,還捏了捏拳。

蒼耳瞅著潘垚,一臉的欲言又止,最後,她腦袋一垂,倒是不再說什麽了。

罷罷,她自己才來這兒時,和這傻丫頭又有什麽樣?

再等一段時日,這傻丫頭便知道了,小姐瞧著貌美如仙,性子卻不是好的,也不是那般容易琢磨的人,上一刻還笑吟吟地待人親近,下一刻卻翻了臉,比六月的天變得還快,還要無預兆。

蒼耳想起了冬風姐姐,圓眼睛一垂,有黯淡和不安的神色閃過。

“咯咯咯。”這時,前頭有一陣女子的笑聲傳了過來,垂頭的宮婢將頭低得更下去了些。

“你這小丫頭,倒是心性直率,”只見轎子之中,如白玉一般的纖手輕輕一擊掌,擡轎的四人沈默,動作卻默契,如一陣香風襲來一般,轉瞬之間,好似遠了去的轎子又往回。

珠鏈叮叮叮的脆響,紗幔拂動,鈺靈穿一身紅衣,漫不經心地撩眼看了潘垚一眼。

“是新來的?”

潘垚激動,“恩!”

鈺靈將潘垚的樣子瞧了個清楚,有些意外,“倒是生了副好皮囊,今兒起,你去清平宮做事。”

“真的嗎?謝謝小姐!”

就一個丫頭,瞧著這傾慕自己的模樣有些可心,這杏眼依賴又信任地瞧人時,讓人心中有幾分舒坦和自得,鈺靈瞧著小丫頭因為驚喜而亮晶晶的眼睛,更是愉悅。

她已經許久未有這樣單純的愉悅了。

果然,這小獸一般的眼睛,瞧著就是讓人舒坦。

這樣的眼睛,有朝一日要是染上痛苦、恨意、怨懟……嘖,只想想,她的心中便有一股期待。

旁邊,已經有人盡職地將潘垚的來歷說了說。

待聽到人是懸崖上跳下的,跳下之時瘦骨嶙峋,身上也沒個好皮,受盡了家裏人的薄待,養了小兩月,這才有今日能見人的模樣。

鈺靈有些詫異,細長的眉毛挑了挑,上下瞧了瞧小丫頭幾眼。

只見杏眼黑白分明,許是因為激動,水汪汪的如蒙了層水霧,瞧著自己時有喜意,有信賴……

嘖,都吃了一趟罪了,還是這般天真。

罷罷,她就寵一段日子吧。

“叫什麽名兒?”

“阿垚,我叫阿垚。”

“阿垚?姓什麽?”

“就是阿垚!”小姑娘抿了抿唇,有幾分倔強。

“放肆!小姐問你話,怎麽回答小姐的。”

“不怪她!”鈺靈慵懶一笑,笑著制止了身邊的老人,“倒是我問了句傻話,你這小姑娘都從崖上跳了下來,怎麽還會認自己的姓?要是認了,我倒是得嫌你沒骨氣了。”

“成吧,阿垚便阿垚。”鈺靈不以為意。

只是個小丫頭,帶著游戲一段時日,喚什麽名兒,這事兒不重要。

重要的是,她得好好想想,自己能給她排一出什麽戲?得精彩的,獨一無二的……日子長生漫漫,沒個消遣的玩意兒打發日子,她該是如何的難捱。

距離冬風的那一出救贖戲,雖然戲碼精彩絕倫,卻也已經落幕了一年了。

鈺靈勾了勾唇,唇邊有淺淺笑渦,眼裏有遺憾的笑意。

只見她纖纖玉手把玩著腰間的一個掛件,紅纓的墜子,巴掌的長度,仔細瞧去,它竟然是一根毛筆的樣式。

“嘖,這小模樣真乖巧,小姐也稀罕你。”鈺靈瞧著潘垚,笑吟吟模樣。

“從此,宮門便是你的家,昨日種種,譬如昨日死,今日種種,譬如今日生,往後啊,你就入我清平宮,待在我的身邊,除了小姐我,誰也不能再欺辱你。”

“謝謝小姐!”潘垚應得超大聲。

聲音響亮又歡喜,惹得鈺靈又是咯咯一笑。

鎏金的轎子遠了,所過之處有百花盛開,各色的花瓣落了一地。

蒼耳轉頭瞧潘垚,又急又擔心,偏生什麽都不能說,最後,她恨得不行,伸手一掐潘垚的胳膊,埋怨道。

“這幾日我不是和你說了嘛,多做事,少說話,瞧著東西別稀奇……你呢,倒是好,一瞅到小姐就眼睛都挪不開了,出息!”

蒼耳氣得不行。

這阿垚是兩月前從懸崖上跳了下來的。那一處懸崖正好是宮門和搖山的分界線,入宮門的地方便是那一處,宮門子弟進出自如,外人卻是九死一生。

阿垚便是那運道好的,僥幸活了下來,正好和自己一屋,她瞅著小姑娘可憐,又生得可親,心中難免有憐惜起,就絮叨了一些。

蒼耳的眼睛黯淡了幾分,“你還小,瞧不明白的事情多著呢,一路往高處走,上頭的風景是好,卻也路途崎嶇坎坷,咱們這樣的人家,旁的不說,鞋子也比別人家的薄……”

“我知道我知道。”潘垚拉著蒼耳的手,不讓她說得太清楚。

這一處地方,人心都是隔著肚皮的。

蒼耳這一個月對她的照顧,潘垚都瞧在眼裏,記在了心裏。

潘垚瞧著蒼耳,杏眼很黑很亮,“梨兒姐姐,我都知道的,去了小姐那邊,我會好好做事,憑良心做事,你別擔心我了。”

蒼耳又名摘梨兒,親近的姐妹都笑喚蒼耳一聲梨兒,這月餘,不單單蒼耳喜歡潘垚,潘垚也喜歡她。

她知道鈺靈不是表面上這般和善的人,也明白蒼耳的擔心,只是,她就是為了去鈺靈身邊而跳下的懸崖,也特特的問了小狐鬼一些事,總結出來,許是長生漫漫,歲月和七星宮孤寂,鈺靈,她格外喜歡鮮活的人和事。

如此,才有今日這鮮活的阿垚。

“成吧,你心裏有數就成。”

瞧著在屋裏收拾著行李的潘垚,蒼耳無奈,也搭了一把手,別瞧小丫頭才來七星宮小兩月,來時除了一身不合身也不暖和的破衣,這月餘的時間,大家夥兒都挺喜歡小丫頭的,給她送了不少小玩意兒。

這個憐她年紀小過得艱難,那個瞅著她雖然稚弱瘦削,五官底子卻不差,性子又好,樂呵著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,這七星宮便是後福,是上天憐她……

大家夥兒更是喜歡了。

潘垚揮別,“梨兒姐姐,我走了,你別擔心。”

在潘垚走之前,蒼耳喚住了人,為難了片刻,心中踟躕,到底是不忍心見相識一場的小姑娘懵懵懂懂地走了絕路。

她將冬風的事情說了說,還說了些舊事,最後道。

“小姐她、她極為喜愛坊間話本,更是喜愛排戲,你……你去了清平宮,好好做事就行,萬事莫要強出頭,要知道棒打出頭鳥,樹大招風,知道了沒。”

潘垚瞧著蒼耳,雖然蒼耳說得隱晦,她還是聽懂了,沒有誰是傻瓜,小狐鬼的事,七星宮也是有人是知情的。

“好!”她適當的表現出惴惴模樣,小心又對未來滿懷期許,“我會做好分內的事,別的都不胡來。”

……

除了給人看事鎮厄消災,又和顧菟一道擺攤,潘垚倒是沒在外頭討生活過,不過,她都聽她三金爸說了,嘴巴甜一甜,勝過三鬥田。

所以,平日裏,潘垚不但做事勤快,嘴巴也甜,瞅著人便喊一聲哥哥姐姐。

都說當官還不打笑臉人,很快,她便在清平宮混熟了。

最近,她更是混上了一個打扇的活兒。

潘垚很滿意,這活兒能跟著鈺靈,拿著一把扇子在後頭默默扇著風,風吹得帷幔飄飄而動,她低著頭還不紮眼,大事小事時候,她都能正當光明地聽著。

處處留心,眼觀六路耳聽八方。

……

這一日,清平宮來了著一身青衣的妙清道人,只見其立領對襟,袖間和衣擺處有黑白魚兒的繡紋,手肘間擱一方的拂塵,白眉白發,面上沒什麽表情,仙風道骨,有如天上人一般。

潘垚的手頓了頓,下一刻,她低垂眉眼,搖扇的動作不急不緩,視線落在前頭白磚的一個黑點紋路處,氣息微斂,讓自己和其他的人一樣,不起眼,像一個擺件,一個搖扇子的工具。

妙清道人腳步一踏,停了一瞬,眉眼一垂,眼眸掃過周圍,感知如絲一般地掃過,卻是沒什麽發現。

可偏偏,方才他卻又心中有感,像是在他不知道的黑暗之處,幽深的地底有種子破殼的聲響。

“阿爹,”鈺靈嗔了一聲,“阿爹還在為了冬風那一事生女兒的氣不成?都一年了……”

她瞧著妙清道人,撥動了下腰間墜著紅纓的筆飾,聲音裏有屬於女兒家的驕縱和肆意,還有幾分埋怨,怨阿爹小心眼,事情都過去了一年,直到今日才來見她。

妙清道人無奈地嘆了一聲,“債啊,養兒養女都是債啊……”

瞧著鈺靈生悶氣的模樣,妙清道人擱了心事,左右也是小事,不足為慮。

他幾步走了過去,瞧著她坐在圓桌旁,仍然是不願意多走動的模樣,又是一嘆。

桌上有清茶,妙清道人給自己和鈺靈斟了一杯,推了其中一杯過去,自己手中持著一杯。

雖然白發鶴眉,他的皮膚仍然平整,只瞧眉眼,他像是三十多歲的中年人,氣質沈穩,這會兒,那杯清茶在他手中婉轉,許久才一飲而盡。

“靈兒不願意,阿爹自是不會強求,也不會逼著你做讓你不痛快的事。”

“當真?”鈺靈驚喜。

下一刻,她臉上的笑意又收斂,低頭,手摸過自己不良於行的右腿,勾唇笑了笑,笑意雖深,卻不達眼底,眼裏甚至有幾分嘲諷。

“那阿弟怎麽辦?”

擡眸,對上妙清道人有幾分詫異的眼神,鈺靈嘲諷一笑。

“阿爹別把我當小孩兒看,我都知道的,一人得道雞犬升天,阿爹想唱這一出戲,除了籌謀讓我沾上謝予安的光,等他功德圓滿的那一日,帶著我踏上長生途。”

“另一方面,阿爹也是想著,有朝一日,我要是有了骨血,阿弟留了一殘餘骸骨在我體內,殘骨入胎,我誕胎那一日,便是阿弟重得新生的一日。”

潘垚搖著五明扇,聽到這話,一口牙都要咬碎了。

合著這妙清道人還想坑一個送一個啊,送一個升天還不夠,還要再偷偷送一個搭頭!一雙兒女都安排到府君身上,一個做媳婦,一個做兒子……這、這算盤打得也賊精!

無恥無恥!

可憐的府君喲,攤上了這樣一個師父——

為善為惡,為謠為殺,為仙為佛,皆是心役之也,得心一氣,修心之竅……

潘垚默默修著心竅,將那翻滾的怒火壓下。

啊啊啊!修為不到家,她還是好氣呀!

另一邊,妙清道人亦是心驚鈺靈將他的心思看穿,面皮抽動了下,有幾分不自在。

“鈺靈,同室操戈,雖是影鬼的原因,可你吞噬了你阿弟,欠他一份因果,這是不爭的事實。”過了許久,妙清道人還是道,“你欠他一條命,還他一條命,情理之中,理所應當。”

鈺靈卻不認,她猛地站了起來,一拂拂過桌面上的杯盞。

只聽杯盞破了一地,碎瓷片亂飛,茶水摔了一地,地上一片的狼藉。

鈺靈還嫌不夠,她瘋了一樣地砸自己的腿,又痛又恨,手一拽腰間的紅纓筆,瞬間筆成刀,幽幽燈燭下有刀芒一閃而過。

她猛地朝自己的腿紮去,一下又一下。

妙清道人驚得不行,下一刻,見到那殷紅的鮮血,他如夢初醒,一把拽住鈺靈的手,橫眉倒豎,“你是瘋了不成?”

“我沒瘋!”鈺靈歇斯底裏,面上有癲狂之色,因為激動,她的五官有了猙獰駭人之色,似笑又似哭。

“我沒瘋!你說我欠阿弟一條命,同室操戈!可我知道什麽,那時我知道什麽?啊?我會知道什麽?我也還在阿娘的肚子裏!要是可以,我情願活下來的是他!是他!”

鈺靈掙紮著還要將刀紮下,要將埋在她腿骨中,屬於那同胎兄弟的骸骨挖下。

“我受夠了,受夠了……錦衣玉食又怎麽樣,七星宮宮主的千金又怎麽樣!廢人!我就只是一個腿瘸的廢人,醜死了,醜死了!”

“在阿娘肚子裏被吃的怎麽不是我?怎麽不是我!”

“好好好!”妙清道人也急得不行,滿身沾了鈺靈的血,黏膩腥甜,他腦門甚至出了汗,關心則亂,急得忘了自己一身道法,更沒了那諸事不過心的仙風道骨。

“是阿爹說錯話了,是阿爹說錯話了,阿爹和你賠不是。”

“哐當”一聲,鈺靈手中的刀被妙清道人拿下,掉在了白玉磚的地面上發出脆響。

失了主人的靈力,幻術褪去,刀又成了一柄筆,紅纓為綴,紫竹為桿的狼毫。

大廳裏,除了潘垚外還有幾個伺奉的小姐姐,各個都低著頭,呼吸都不敢重上一分。

潘垚一時有些猶豫,瞥了眼眾人,琢磨不準了,這般情況,她還要不要打扇子了?

還不待潘垚想好,她到底要怎麽表現才更貼合人設,這時,就聽妙清道人長嘆一聲,寬慰鈺靈,道。

“阿爹說了,不逼著你做自己不願意的事,你還不信爹嗎?”

“去歲的冬日,那一日,你排了那樣一出戲給阿爹瞧,阿爹氣得不行,不過,有一句話你倒是說到了阿爹的心坎裏。”

頓了頓,妙清道人又道,“誰有都不如我有。”

“什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,盼著他謝予安,不若阿爹自己出息。”

“阿爹?”鈺靈擡起頭,喚了一聲。

妙清道人瞧著她一身的血,又心疼又氣,掌心凝一道道法拂過,轉瞬時間,那猙獰的傷口便不見了蹤跡,肌膚重新平整,只有衣裳上的血跡訴說著鈺靈的決絕。

妙清道人:“你啊你,性子這般烈,要是沒有阿爹,你該吃虧了。”

鈺靈著急,“阿爹待如何?”

妙清道人頓了頓,知道她問的是謝予安,“弒神。”

“弒神?”鈺靈不解。

“不錯,”妙清道人撚了撚白須,“既然他謝予安胸有仙骨,註定仙冊有名,我便助他一臂之力……只是這神,倒不一定是真神。”

“邪神,亦是神。”

潘垚捏著扇子的手一緊,心下有驚濤駭浪起。

功德,妙清道人在籌謀功德。

謀一份誅殺邪神的大功德!

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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